在天邊的云霧繚繞下，有一艘夜航船，行駛在我眺望的視野里。

這樣一艘朦朧畫面中的夜航船，讓我對遠方充滿了神秘的念想。

停泊在我遠眺視線里最早的一艘夜航船，是公元208年的浩渺江面上，那正是秋風漸起的季節(jié)，周公瑾站在船舷上，雙目炯炯，他望著江上洪波涌起，夜晚的天際，黑云滾滾，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雨就要砸到江面大地上來。

1800多年的時光在江水浩蕩中遠去，10多年前的一個夜晚，我乘一艘長江上的旅游船去南京?？痛跐曤[隱中停停靠靠，沿途經(jīng)過今天的赤壁市，就是為紀念那場大戰(zhàn)而命名。船行到赤壁江面，風吹浪涌，紅彤彤的云彩游移在傍晚的江面上空，變換著不同姿態(tài)，儼如當年吶喊中千軍萬馬的陣列。時光倒流，在夜行船的濤聲灌耳中，我長久沉浸在古戰(zhàn)場烽火漫天的場景中去了。一場歷史大戰(zhàn)散去的烽煙，在穿過了歷史的千重水萬重山之后，與一艘夜航船上游人的冥想神秘地幽會了。

還有一艘槳聲燈影里的夜航船，像一只螢火蟲一樣，從明朝時代的江面上撲閃而來。那艘夜航船上，我隱隱看見奮力劃櫓蕩槳的船老大昂著腦袋，他望著夜色深沉中的點點江上漁火，兩岸黑黢黢的山影，憂傷的神情陷入條條皺紋里。他的家，在離江數(shù)百公里外一個槐樹參天的古村，一家人生活的擔子，就在這個船老大古銅色的肩膀上老老實實地扛著。船上坐著的客人，是那個時代的士大夫階層人士，他們悠閑地觀賞兩岸風光，還為一些問題糾纏不清鬧扯著嘴皮子。船上面有一個叫張岱的文化人，他心里急了，只見他站起身雙手作揖：“諸位都不要爭了，下了船，我請諸位到城中館子里吃酒。”

后來，這個明朝的大學問家寫了一本著作叫《夜航船》，就是為了免除像夜航船這樣的長途漂流苦旅。那年，我在一家舊書攤淘得了一本文字豎排的《夜航船》，書已卷邊發(fā)黃起皺。而今，它成了我的枕邊讀物，讀起來不如平常文字那樣一馬平川沃野千里，有時腦子里會突然短路停滯，對書中某些描述也一愣一愣的，但鎮(zhèn)靜下來之后細細一琢磨，不禁為張岱先生博大精深的學識而嘆服。我就在那樣的夜讀里，與面目慈悲如大地的古人飲酒，推心置腹。我由此發(fā)現(xiàn)人類情感的共鳴，從漢朝到今朝，其實差不了多少，因為基本的人性，是沒有什么改變的。

我由衷感謝張岱先生精神意向中的《夜航船》，這樣一艘慢悠悠的船，搭乘著我去神游氣象萬千的遠方世界，看風起云涌，歸來后又入寧靜港灣。

我對夜航船的遐想，也有著對一些遙遠人事風物的緬懷。我時常感到身體里嗷嗷待哺著一些無法說清的東西來填補，直到中年以后我才明白，那是先人們在河流之上對我一聲一聲的召喚。

我的那些先人們，也是乘坐一艘一艘夜航船，褪盡了白日里的天光云影，在茫茫夜色中駕一葉扁舟翩然而來。我在流傳的家譜記載里看到，我的先人在明末清初從湖南輾轉(zhuǎn)而來。我為此尋找著從湖南到四川、重慶的迢迢旱路水路，想象著我的先人們穿著粗布衣裳，在風塵漫天中蓬頭垢面抵達到了安身立命之地，從此誕生了后人們的故鄉(xiāng)，而鄉(xiāng)愁的風煙，如果要追溯到生命的源頭，我又該從哪一條河流逆流而返？

父親生前回憶說，家住江邊的曾祖父，靠一只小木船在洶涌大江上運鹽巴運桐油運煤炭等貨物養(yǎng)活著一家人。有一個冬夜，在凜冽的風中，曾祖父還拉著一船黑壓壓的煤往碼頭趕。船翻了，死里逃生的曾祖父也告別了船工生涯。母親回憶說，我的外祖父早年也有一條船，夜里也在船上押運貨物，后來賭博把一條船也輸?shù)袅?，一氣之下去跳江，嗆了幾口水后又自己游上岸來，最后還是靠在土里刨食養(yǎng)活了命。

一艘一艘這樣的夜航船，穿云破霧，在往事依稀的河流上，朝我駛來，船上有人對我伸出倆指頭，打著手勢，緩緩浮現(xiàn)兩個字：再見。如果再也不相見，不如懷念。

夜航船，在我身體的波濤里，晝夜兼程，潮起潮落。

李曉